無心和蘇桃在紅木羅漢對付了一夜,床板堅硬,又沒有被褥,導致他們雖然疲憊至極,一夜過後卻是全沒有睡懶覺的心思。清晨兩人到道觀前頭,從井裡搖上一桶水洗漱了,因見早飯還沒影子,就又回了後方小院。蘇桃坐在游廊欄杆上,用手指梳頭髮編辮子;無心則是回到房內,從床下撿到了一本破爛經書。經書被撕過也被燒過,沒頭沒尾四邊焦黑,想必是破四舊活動中的倖存者。無心百無聊賴,一邊把白琉璃抓過來橫撂在大腿上,一邊心不在焉的瀏覽經書,一看之下,發現它還是本佛經,紙質泛黃,豎版印刷的大黑字疏疏落落,看著倒是不累眼睛。
蘇桃編好辮子,自得其樂的走到院內花壇前摘花弄草。而無心在房內忽然一拍腿上的白琉璃,小聲驚道:「哎呀!我怎麼一直就沒想到?」
白琉璃嚇了一跳,登時昂起了腦袋看他。
無心轉身把薄薄的殘經塞進了書包里,胳膊肘上有了輕微的觸感,是白琉璃在用腦袋撞他。他大驚失色的說了半截話,吊起了白琉璃的好奇心。而無心回頭將一根手指豎到唇爆「噓」了一聲:「我好像知道我是什麼了,有空告訴你,你也幫我參謀參謀,看我想的對不對。」
白琉璃知道現在不是他長篇大論的時候,故而通情達理的一吐信子,表示同意。無心的底細他已經全知道了,幾年前無心跑到地堡之時,還曾萬念俱灰的鬧過一陣子自殺,當然數程殘酷,結局未遂。
無心把白琉璃扯開扔回了羅漢床,然後拿起飯盒站起身:「我去看看飯熟了沒有,你留下來保護桃桃。」
白琉璃趴在蘇桃躺了一夜的位置上,捲起尾巴一拍床板,意思是知道了。
無心端著大飯盒跑到了前院,正好趕上小丁貓在調兵遣將。山下隔三差五的會有聲響起,據說是紅總的前鋒隊已經到了。
武衛國拎著,帶著一隊人下山了,陳部長黑著臉,負責道觀四周的布防。小丁貓坐在一塊大石頭上,忽見無心來了,就向他招了招手。
無心走到了他面前,雖然對他的戰爭毫無興趣,但是一言不發也不合人情。低頭望著自己的空飯盒,他忍飢挨餓的開了口:「仗……不好打吧?」
小丁貓倒是一團和氣:「是不大好打,隊伍里有內奸,透了我們的動向給紅總,讓紅總搞了一次大偷襲。幸好青雲山的地勢很不錯,是一座天然的堡壘。」
無心點了點頭:「嗯,是。」
小丁貓歪著腦袋抬眼看他:「如果換了你是我,你也打不贏。」
無心迎著他的目光,同時發現他垂下眼帘,並不肯和自己對視。
「丁同志。」無心也是一團和氣:「有時候聽你說話,感覺你好像在很早之前就認識我。」
小丁貓似笑非笑稻了一聲:「相逢何必曾相識,忙你的去吧!」
無心狐疑的答應一聲,轉身走開。小丁貓的確是個人,從頭到腳都沒有一絲鬼氣,沒有借屍還魂的可能。可無心把前因後果翻來覆去的想了一遍,末了一陣心虛,暗想小丁貓對自己堪稱寬容,而寬容的目的,彷彿只是為了留下自己。留下自己有什麼用?自己除了會抄大字報之外,也沒什麼用,真打仗了,也只能做一名自身難保的看客。
無心沒想明白,端著一飯盒大米飯走了。
蘇桃坐在游廊出口膽階上,面前擺著一大束馬蹄蓮的綠葉子,正在埋頭編花籃。白琉璃盤在一旁,脖子上套著一隻小小的花環。忽見無心回來了,她仰臉一笑,又高舉了手裡的小花籃,意思是要給無心看。無心十分捧場,當即托著熱飯盒對蘇桃的手藝進行了誇獎。他的熱烈讚美超出了蘇桃的預期,導致她十分臉紅。幾乎忸怩了。
兩人擠著坐在台階上,一邊吃飯一邊說閑話。閑話沒說兩句,山下忽然起了轟隆隆的炮響。前方傳來了尖銳的哨聲,正是緊急集合的號令。蘇桃匆忙蓋好飯盒,又用兩條長長的馬蹄蓮葉子把飯盒捆好。無心則是進房拎出書包。一邊彎腰把白琉璃撈起來塞進書包里,他一邊回頭又向房內望了一眼。望過之後,他麻木的扯起蘇桃,向院外跑去了。
他們到達集合地點之時,陳部長正在拿著電池喇叭喊話。原來杜敢闖李作誠已經從長安縣凱旋而歸,如今正在炮轟山下的紅總前鋒隊。而山上眾人也可以在武衛國等人的掩護下,開始下山了。
話音落下,小丁貓帶了頭,匆匆丹上了下山的石板路,給他開路的人,卻仕基。
走在最前方的人,很有遭到流彈的危險,尤其顧基又是個門板似的大個子,越發類似盾牌。但是小丁貓讓他開路,他就開路。鼻青臉腫一瘸一拐的走在山路上,他的兩條手臂垂著不敢動,因為被人懸在房樑上長久的吊過,關節筋骨都受了傷害。沒想到小丁貓還記得他,還肯用他,他幸福得將要落淚了。
一行人在山路上排開一字長蛇陣,因為次序也沒有一定之規,所以無心和蘇桃走在了最後。走著走著,蘇桃忽然低聲說道:「要是能留在山上就好了。」
無心轉頭看她:「山上要什麼沒什麼,好在哪裡?」
蘇桃答道:「好在沒人管我們。」
無心笑道:「也沒飯吃啊。」
蘇桃一想也是,就拉著無心的手不吭聲了。晚春但陽曬熱了她的頭皮,她微微出了點汗。很留戀的向後回頭,她忍不住又道:「無心,你記住路了嗎?以後要是有人抓我們,我們就逃到這座山裡來。山上有房子,我們就不會凍死;沒有大米,我們可以挖野菜吃。」
她素來像個貓似的不多言不多語,如今忽然有板有眼說了一大串,惹得無心忍不住看了她一眼,結果發現她是一本正經,並非玩笑。
用力攥了攥蘇桃的手,他知道恐懼的陰影始終籠罩著她。蘇桃不挑吃不挑穿,人生中唯一的要求就是不被人抓。
而蘇桃認認真真的又道:「我們兩個再加上白娘子,住到山裡也不會悶的。」
無旋她越說越真了,一時不知應該怎麼回答。順著她說,怕她走火入魔的真會小隱隱於山;逆著她說,又不忍心。低下頭走了一段路,他總算找到了新話題:「回去之後想著買雙新鞋。」
蘇桃腳上的解放鞋偏大,穿上後非得把鞋帶勒緊了才成。蘇桃聽了,自己提著褲腿向下一看,就見一雙鞋又大又扁,襯得腳踝十分之細,就抬頭對著無心笑道:「好像一雙鴨子腳。」
然後她拖著一雙大鞋,啪嗒啪嗒的和無心繼續趕路了。
無心下山之時,紅總的前鋒隊已經被李作誠的隊伍轟出了幾十里。杜敢闖和李作誠在長安縣幹得特別順利,一邊派出精兵和留守在長安縣的紅總人員對戰,一邊號召了無數民兵衝擊軍械庫。沒人敢向革命群眾開,換了軍隊首長親自出場,也是一樣。本地的首長曾經抵擋過一次紅總的衝擊,基本算是成功,所以面對聯指故技重施,派了一群膀大腰圓的士兵組成人牆。不料聯指使用人海戰術,三下五除二的就把人牆衝垮了。一擁而入進了軍械庫,聯指的人搶,跟著聯指一起來的民兵也搶。所有人都搶紅了眼,甚至還窩裡反的幹了一仗。
聯指的人搶完了,紅總的人捲土重來。眼看聯指的人撤走了,他們進去接著搶。但是他們的運氣不如聯指,因為長安縣附近的村民聞訊而來,打著造反派的大旗也跟著搶。搶完之後村民們沒往遠賺一出縣城就打起來了。紅總隊伍慢了一步,被炮火困在了長安縣內;聯指隊伍則是先人一步,一路殺回了文縣。
文縣沒有城牆,城裡城外可以擺開陣勢隨便開炮。紅總還未在文縣立穩腳跟,就被聯指猛烈的炮火轟了個東倒西歪。戰鬥持續了整整一夜,到了天明時分,紅總撤出文縣,聯指又回了來。
小丁貓運籌帷幄之中,根本不上前犀所以聯指幾員大將全都煙熏火燎的沒人樣了,只有他依然乾乾淨淨。安安然然的回到了一中指揮部,他發現一中大樓竟是安然無恙,顯然紅總還沒來得及火燒聯指的總部。
回到二樓辦公室里,他從馬秀紅手中接過一杯苦丁茶。剛剛啜飲了一小口,陳部長進來了。灰頭土臉的站在辦公桌前,他低聲說道:「我們剛剛捉到了幾個紅總的活口,得知田小蕊等五名同志,在被俘的第二天,就……壯烈犧牲了。」
小丁貓似乎是很慨嘆,擰著眉毛呼出了一口氣:「按照烈士的規格,好好安葬了她們。」
陳部長繼續說道:「活口裡面,有顧明堂一個。」
小丁貓一挑眉毛:「把顧明堂先關起來。」
陳部長懷著哀慟的心情,在確定自己的寡婦媽躲在地窖里逃過了一劫之後,便帶著一隊兄弟,扛著步和鐵鍬,押著三名戰俘往城邊走。戰俘之一是個十八歲的毛頭小子,陳部長在縣中讀高三的時候,毛頭小子正好讀高二,兩人還在一起打過籃球。毛頭小子把陳部長等人帶到了城邊幾座新墳前,喃喃的說道:「就埋在這兒了。」
陳部長一愣:「你們這麼好心,還給她們立了墓碑?」
毛頭小子連連:「不是給她們立的,她們是——」
陳部長此刻也看清了墓碑上的字樣。轉身用一把刺刀抵上毛頭小子的眼珠,他面目猙獰的問道:「說!她們到底是怎麼死的?」
毛頭小子嚇得一動都不敢動:「是、是我們陳司令下的命令,我可沒碰過她們,是陳司令身邊的人——」
陳部長手上用了勁:「別他媽啰嗦,我就想知道你們是怎麼把她們給禍害死的!」
毛頭小子打了結巴:「是先、先□,後來就開、開掃射。我們也死了好幾個人,陳司令說要把她們壓在棺材底下,給犧牲了的同志們墊、墊棺材。」
陳部長一刺刀就捅出去了,直戳進了毛頭小子的腦子裡。然後對著身後的弟兄們一揮手,眾人放下步抄起鐵鍬,開始挖墳掘墓。
在陳部長忙著處決俘虜安葬烈士之時,無心給蘇桃弄到了一雙搭袢的小布鞋——他和蘇桃都沒有布票。沒有布票,就買不到布製品;幸好他腦子活絡,用糧票和人換了布票,又用布票去買了鞋。兩人回了與世隔絕的小宿舍里,蘇桃換了布鞋來回走了兩趟,又跺了跺腳,高興的告訴無心:「不大不小,正合適。」
坐在床邊抬起雙腳互相磕了磕,她繼續對著無心笑:「真涼快。」
無心靠牆站著,很憐愛的看她:「晚上我們打壺熱水回來,讓你洗個澡。」
蘇桃歡喜的點頭,又對無心說道:「我給白娘子也洗一洗。」
無心當即:「他就算了。」
白琉璃把腦袋搭在蘇桃的大腿根上,恨恨的瞪了無心一眼。